毕大费/文

【1】

多年以前，看过一则见笑。

有个穷念书东说念主，在茶室吃烧饼，吃到终末，桌缝里掉落了一粒芝麻，他怕成功抠弄出来，动静太大，被东说念主看见笑，于是，假装正在想考，忽然“大梦初醒”，一拍桌子，将芝麻震至桌面，念书东说念主四顾无东说念主介怀，暗暗将这粒漏网芝麻弄进嘴里。

通过这则故事里，我读到了一个小气、抠门、虚荣、爱好看的念书东说念主形象，从此对常识分子无出其右的地位产生质疑，再遭受言行令东说念主不适的常识分子，难免要翻出这个“非驴非马”与“死要好看”的滤镜。但我却从未深究这则见笑的起首。

这几天，读晚清文东说念主吴趼东说念主发表于1903年的演义《二十年目睹之怪近况》，意外竟看到这则见笑的原始出处。并且，情节并非那样节略，演义中相接连抖了好几个背负，一个比一个精彩，连环爆笑，比郭德纲的相声背负要高档多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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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2】

故当事人角，那位拍桌子吃芝麻的须眉，是一个破落旗东说念主。

在前清，旗东说念主很威声，由朝廷披发俸禄，无须干活，有吃有喝，社会地位远高于汉东说念主，横行霸说念，高涨霸说念，作威作福，还到处摆谱。但是到了清末，跟着朝廷三战三北，铩羽赔款越赔越多，旗东说念主福利越来越少，加上有些旗东说念主世代败家，地位果决断崖式下落，生计日渐忙碌凹凸，然而他们仍然会摆款儿的，即使穷，也要摆穷架子。

某天清晨，这位旗东说念主来到北京城一家小茶室吃茶，茶室吃茶平凡是4文钱1位，如果我方带茶叶，2文钱就够了。其时的京城物价，鸡蛋约3文钱一枚、菜包子亦然3文1只、烧饼4文1只。

旗东说念主是自带茶叶，坐到桌上，掀开纸包，将茶叶全部倒入茶碗。倒滚水冲茶的跑堂店员好心辅导：“茶叶有点少吧？”旗东说念主冷哼了一声：“你懂什么，我这个是大泰西荷兰法国带来的上好龙井茶，唯有三四片就够了，若是泡多了，就浓得喝不下了，弄得以后再不想喝茶。”店员只好给他泡上。

边上东说念主听着赞佩，就走畴昔望望，只见他阿谁茶碗里，确切只飘着三四片茶叶，很像是京城里最低廉最低价最平凡的香片茶，冲泡之后的那碗茶汤，方法少许没变，如并吞碗白滚水。

旗东说念主泡好了茶，又从腰里掏出4文钱，在茶室里买了一只烧饼，坐在那里逐渐撕开，仔细咀嚼，试吃无尽的方法。吃了有两三个小时，才将这只烧饼吃完。

边上东说念主看到，旗东说念主忽然又伸出一个手指头，蘸些唾沫，在桌面上写字，蘸一口，写一笔。看的东说念主认为赞佩，以为此东说念主十分辛勤，在茶室里还刻苦临帖写字呢。再细细细心他写的什么字？蓝本是烧饼上的一些芝麻掉在桌上，他本想用舌头去舔，或者用手掌扫到一齐吃，又怕不好看，失了架子，是以假装写字蘸来吃。他写了半天的字，桌上芝麻尽然一粒也莫得了。

这时，旗东说念主忽然又在那里出神，仿佛在想考什么，想了已而，简略是豁然纯真，将桌子重重一拍，又蘸着唾沫持续写字。边上的东说念主看得瓦解，他那拍桌子的手脚，区分是为了桌子缝里终末一粒芝麻，是以才装作念大梦初醒之状。

旗东说念主将烧饼吃完，字也写完，又坐了半天，照旧不愿离开。这时已快要中午，有个小孩子进喊他：“爸爸快回家吧，妈要起床了。”旗东说念主奇怪地问：“你妈要起来就起来，要我且归作念什么？”孩子说：“爸爸穿了妈的裤子出来，妈在家里急着莫得裤子穿呢。”旗东说念主谴责：“瞎掰！你姆妈的裤子不是在皮箱子里吗？”说着，又丢了一个目光给那孩子，但愿他飞速先且归。

谁知，孩子没看懂这个目光，持续说说念：“爸爸就怕是忘了，皮箱子早就卖了，那条裤子是前天送到典当行当了买米的。妈还稀疏交待，屋里的米只剩一小把，喂鸡也不够，叫爸爸快去买半升米带记忆，才够作念中饭呢。”旗东说念主看到孩子仍在往下说，连忙一声断喝：“飞速滚开吧！这里又没东说念主向我告贷，要你来说这些穷话作念什么么！”孩子吓得飞速垂下手，接连搭理了几个“是”字，倒退了几步，方才离开。

见到孩子走了，旗东说念主在那里自言自语：“可恨那些东说念主，天天向我告贷，我那处有那么多钱社交，只好装穷，说两句穷话。没意象这些孩子听惯了，学会了，岂论有东说念主没东说念主，启齿就说穷话。其确切这个茶室里，那里用得上呢？憨厚说，我们吃的是皇粮，那里会穷到这个份儿呢？”说完，站起身来，准备往外走。

店员眼看旗东说念主要走，飞速跑过来要钱。旗东说念主笑着说：“我叫这孩子气昏了，滚水钱也忘了付。”说着，伸手往腰里乱掏，掏了半天，连半根钱毛也没掏出来。于是又说：“欠着你的，明日还你。”阿谁店员不愿。无奈旗东说念主身边确切连半文钱王人莫得，听任小伙伴收拢不放，只说“明日送来，等一会送来”，又说店员不长眼睛，“大爷我关联词欠过东说念主家钱的么？”店员说：“我唯有你一文钱滚水钱，岂论你是什么大爷二爷。你还了一文钱，就认你是豪杰；还不出一文钱，听任你是大爷二爷，也要留住个东西作念典质。你要知说念，我弗成为了一文钱，跑到你远程去收帐。”

旗东说念主急得没法，只好从身上掏出一块手帕作念典质。店员抖开一看，是一块方方的蓝洋布，脏得方法王人快分不清了，简略用了半年王人没洗过，于是放开旗东说念主冷笑：“也好，你不来送钱取回，好赖不错留着擦桌子。”旗东说念主这才脱身。

【3】

吴趼东说念主发表《二十年目睹之怪近况》之时，大清王朝距其1911年终末沦一火只剩七八年技巧，还有终末相接。各人对这个失足没落的王朝越来越失望，晚清四大降低演义，李宝嘉的《官场现形记》、刘鹗的《老残纪行》、曾朴的《?孽海花》，包括吴趼东说念主这一部，无一不是在品评、嘲讽与讽刺晚清社会的各样缺欠，晚清官场的衰落和昏黑。那些多年以来养尊处优、钟鸣鼎食、宦囊饱胀、作威作福的满清旗东说念主，更是首当其冲，遭到了东说念主们越来越多的嫌弃。

是以，关于这则掐头去尾的拍桌子吃芝麻的见笑，由于失去了故事布景，使好多东说念主产生诬告，包括我我方，以为它只是讲了一个死要好看的念书东说念主的故事。错了，吴趼东说念主讲的不是见笑，而是政事。他看似品评嘲讽这位旗东说念主，实质是在品评圈养旗东说念主的满洲特权族群。

早在吴趼东说念主演义发表之前，1893年底，孙中山就已提议“斥逐鞑虏，归附华夏”的标语，其中，“斥逐鞑虏”包括统共满东说念主与旗东说念主。

此处需要阐述的是，满东说念主不统统就是旗东说念主，旗东说念主是满洲统治者的军事建制，在满清初创期起过迫切作用，包括满洲八旗、蒙古八旗、汉军八旗三个部分，汉军八旗是入了满籍、早期奴婢满东说念主隐匿明朝、并在满清入主华夏的长入干戈中大杀四方的东说念主，其后在巩固江南流程中发生的

嘉定三屠、扬州旬日、

南昌之屠、江阴八十一日

等屠城灾荒剧件，主若是汉八旗在前边粉身灰骨。由此可知，汉军八旗虽是汉族籍，已是满东说念主，就简略以前一个网红叫方舟子，虽是中国籍，已拿了好意思国绿卡，为好意思国粉身灰骨。同理，汉军八旗的后代固然是汉族籍，亦然满东说念主，以及旗东说念主。

1905年底，同盟会修复，孙中山被推举为总理，认真将“斥逐鞑虏，归附中华，创立民国，平均地权”概述为民族、民权、民生“三大见解”。

不外，孙先生此时又对“斥逐鞑虏”的理念进行了修正，他已经稀疏强调，

“民族见解，并非是遇着不本族的东说念主便要放置他，而是不许那不本族的东说念主来夺我民族的政权。”

他认为，民族窜改的方针，只是要推翻满族统治的政权，而不是要杀尽统共的满族东说念主。

“民族窜改是要尽灭满洲民族，这话大错。民族窜改的起因，是不答允满洲东说念主灭我们的国，主我们的政，定要扑灭他的政府，光复我们民族的国度。这么看来，我们并不是恨满洲东说念主，是恨害汉东说念主的满洲东说念主。”

此处，已将“满族统治的政权”“害汉东说念主的满洲东说念主”与平凡满东说念主分开对待，透露有助于合营更多的东说念主，取得更多援手，故意于窜改生效。

【4】

终末再说几句，作者贾平凹，曾在他的作品中抄袭了这个吃芝麻的段子，他在书中写说念：

“我吃芝麻烧饼，芝麻掉进桌缝儿里了，就一手猛拍桌面，使芝麻跳出来用另一只手接住了吃。”

很透露，这个情节并非贾先生原创，但他莫得表明出处。

正如孔乙己所说：

“窃书弗成算偷……窃书！……念书东说念主的事，能算偷么？”

2024年10月7日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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